說名道姓:二十二、女性姓名擷貝
二十二 孟姜女並不姓孟——女性姓名擷貝
研究姓名學的人,都不能迴避如此一個事實:女性姓名該從何處著手?女性無論姓氏還是名字都在人名系統中上演過形形色色的悲喜劇,女性的由先前主宰上古姓氏社會到後來失落成以姓代名甚至姓名全無的境地,女名的從封建社會“鎖在深閨無人識”到當今的絢麗多彩,奼紫嫣紅,不僅極大地豐富了姓名系統的信息庫,而且從另一個側面記錄了女性本身的起落沉浮。本文要述說的是女性姓名的歷史和現狀,但是,從小小的姓名之中,我們又能窺見人類第二性的坎珂遭遇。鑒於女性姓名的繁雜纏亂,這裡,我只從姓和名兩方面概要地加以說明。
首先說說女性的姓。
對於“姓”,《說文解字》是這樣解釋的:“姓,人所生也。古之神聖,因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從女從生,生亦聲。”姓的本義就是源於同一女性的始祖的族屬共同所有的符號標誌,“姓者,統其祖考之所自出”也。
據考古學資料表明,西周銅器銘文所見的姓,可以明確考定的不到30個,幾乎都帶女旁,如“姚、好、妃、婭、媧、婢、姬、姜、嬉、姒”等,一目了然。古姓多從女旁,什麼原因?上古時代,我們的先祖還處於母系氏族社會,那時,社會的中心是女性,一位女性能有幾個丈夫。因為是上古,無史可查,根據只有靠流傳充分的民間傳說。而傳說中的象堯母感赤龍而生堯,禹母食薏苡而生禹,姜 履大人跡而生后稷,無不不證明:昔太古其民知母而不知父的事實。而這樣的事實則是我們的始祖是女性不是男性的明證。既然如此,古代姓多從女旁就毋庸置疑了。
太古以後,陰陽的上下尊卑又翻了個個,男人成了天下的主宰,而婦女則淪落為與“小人”同儕的地步。“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你過去一女多夫,我今天要來個一夫多妻,三宮六院,御駕常征;你過去占有大姓,我今天要逐漸將那些姓氏消滅,樹立以我男人為中心的姓氏,而且,叫你嫁給我以後,以我的姓為你的名,再叫儒子學士們找個好理由載入後代的啟蒙書中,叫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夏商周時代是母系向父系社會過渡並確立父權中心制的時代,到了周代,男人基本上控制了社會、家庭,於是開始“反攻倒算”。他們制定周禮規定女子可以有名,但不能象男子那樣正式,重要及精緻,而且最好是不讓家人之外的人知道,否則,周禮不答應。周禮又規定女子必須有姓,這並不是給他們一些自由權,而是為了保證男子不要錯娶了同姓女子為妻、為妄。《禮讓·大傳》曰:“雖百世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大傳》有語:“男女辯姓,禮之大司。”
在先秦,姓不但是女子能否與男方婚配的重要標誌,而且還具有區別女子結婚與否的重要作用呢。因為那時的女子雖有名字,但限於周禮“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的規定,女子的姓於是擔負社會通用的名的作用。未婚姑娘為了加以區別,一般在姓前冠以孟(伯)、仲、權、季,用以表示老大、老二、老三、老么這種排行。如古書所記孟姜、仲子、權姬、季某,意即姜家的大女兒,子家的二女兒,姬家的三姑娘,某家的么姑(哭倒長城的孟姜女並不姓孟,而是姜家的大女兒)。女子嫁出去以後,一般用丈夫的姓和娘家的並列稱某某氏,如一位姬姓女子嫁給被孔子讚譽為“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衛國大夫孔圉做妻子後,就叫孔姬,若是李姓女子嫁給張姓男子,婚後只能稱為“張李氏”或“李氏”,這種稱叫方式在當今某些農村還能找到。
“別婚姻”或許拯救了先秦婦女寶貴的姓氏,但“同姓不婚”從生理學角度上看並沒有必然的理由,同姓又不等於血緣上的同宗,而姑表兄妹雖然不同姓,其血緣關係卻比許多同姓的人要密切得多,周禮的盲從雖嫌固執、愚味,但畢竟為我們的婦女同志贏得一些尊嚴,我們還是應感到慶幸才是。
接下來該談談女名的取法和特性了。
名者實之賓。男女之別,在命名中可見一斑。男性之名,多帶有聖賢、豪傑、事功、志業等色彩,充滿陽剛之氣。而女名則往往帶有十分強烈的“女姓意味”和“女性色彩”。這些意味和色彩,明顯地表現在名字的字音、字義、字形上,多用陰柔的字眼,向閨閣之內的金玉皿玩花卉草木發揮,向婦德、婦言、婦工、婦容發揮,向大自然中那些具華美、鮮艷、珍貴等特徵和表象的景物與物品發揮,給人的印象和感覺,多有輕爽、溫柔、艷麗的效果。
歸納起來,女性用來命名的常用字有以下幾種:
一、與女性性別有關的字入名。
所謂“與女性性別有關”,說的是形容女性姿色、神態,帶有“女”字旁或者乾脆以“女”命名的字。
以女命名的名字,古今皆有之。象上古傳說中補天的女媧,九天玄女,堯的女兒、舜的妻子女英,隋末唐初有紅拂女,此後又有委黑女、王玉女,當代有紅線女。當代還有個肖楚女,可惜他並非女士。
以帶“女”旁的字為名的,集女名之大成。古代的名女人,如黃帝妃嫘祖,高辛氏妃娥均帶有雌性標幟,發展到後來,那些帶“女”旁的名的字又大多具有形容女性姿色之功能,如娜、嬋、娥、娉,好、姣、妙、嫩等,化入人名中,有祝希娟,趙麗娜、舒婷、陳招娣、羅天嬋、王瓊娥、李妙玉等。
形容女性神態的如嫻、妃、孌、婉、嬌等常用於女名,像顧風嬌、王靜婉、張碧嫻、李絳妮、錢小嬌、董嫣然等,皆以神態之詞取名。
以女性稱謂為名者,古頗流行,什麼娘姑姐妹、姬姨媽妃等,皆可入名。與男稱郎相對,女性的最本分的稱呼是稱娘,古有“除娘雖老,風韻猶存”之說,娘在古代可謂女子的別稱,以其為名者俯拾皆是。隋煬帝有宮嬋雅娘,唐代有善舞刀劍的公孫大娘,武三思所獲姨名倚娘,吳姑真娘,歌女杜韋娘,還有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專司男女愛情的紅娘,魏晉南北朝時乾脆以蕭郎、蕭娘稱男稱女,且被時人目為謙之辭呢。
姑姐妹姨之列,有楊八姑、梅姑、呂春姐、劉三姐、董孔妹、楊喜妹、杜十姨等,此外,還有虞姬、戚姬、王嬙、彭麗嬡等。
以表女德的貞、淑、端、莊、嫻、靜等和專稱女性的妮、娥等字入名的,也頗常見。如趙貞香、李淑英、張嫻、趙靜、王小妮、安妮、安娥等。
二、以與女性相關的物品的字入名的。
這些物品,有女人的閨中物,各類珍寶、首飾、服飾、化妝品等,與此相對的字眼有釵、鈿、環、釧、紈、縵、繡、粉、香、黛、紐、台、瓶、線、珍、寶、金、銀、玉、珊、瓊、瑤、瑛等,相對的名字可例舉一大片,像薛寶釵、李翠鈿、楊玉環、玉釧兒、李紈、依縵、舒繡文、謝冰瑩、常香玉、林黛玉、祝英台、李瓶兒、於淑珍、黃寶珠、叢珊、瓊瑤、鄭小瑛、駱玉笙等等,皆為些等女名。
三、以美麗多彩的動植物自然物入名。
這類有以花草鳥蟲入名的,有以形容之辭入名的,且涉及面廣,僅例一些名字。如石評梅,殷秀梅、白楊、王丹鳳、周小燕、趙飛燕、紫鵑、鴛鴦、潘虹、王人美、劉惠芳、於梨華、梁艷、孫晉芳、張潔。還有選擇天地間柔和景物入名的,如抱月、秋湄、秋菊、冬英、夏蓮、春梅、冰心、麗雯、微霞等。值得說明的是,有些字隨著時間的後移,由佳入貶,始常用而後為人恥用的,如雉本彩禽,呂后就名雉,後來呼雉為野雞,人遂避惡名而不用。瓶字古用者眾,近年亦罕為人用了。是否受了李瓶兒的影響,就不得而知了。
四、多用色彩字和艷麗字。
這類名字有馬燕紅、楊絳、林青霞、林黛、劉素華、葛翠琳、石景卿、張碧倩、戴麗麗等。
五、多用柔情字。
示愛的有寵、愛、憐、情、念、惠等;表情的有喜、愁、痴、怡等。入名像張愛玲、玄鍾惠、文美惠、莫愁、潘喜嬌、李痴玉、婆惜、李念奴等。
六、選用雙名。
雙名似為女性專用,男人用雙名,多顯柔和,故用之甚少,緣雙名給人以輕鬆親呢之感。古有無稹妾鶯鶯,張佑妾燕燕,還有陳圓圓、楊愛愛、張紅紅、薛英英等,今有珊珊、貝貝、嬡嬡、盼盼、琳琳、珍珍、翠翠等。
七、女名男性化。
女名男性化,古已有之,如卿字,本為男人的稱謂,後被演繹為男女間愛稱,《世說》感溺有云: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此後,女名濫用卿字,如艷卿、美卿、愛卿、蓮卿之屬,皆源於此。
查《華夏婦女名人詞典》,有如下名字:馬力、呂偉、張立、宗元、李健、江政、凌力、尹錫康、蹇先佛、鍾復光、楊剛等,乍一看,皆為男名,實為女身也。實際上,翻開史書,常有些女用男名者,讓人不辯雌雄,如許負,乃一老媼,嫘祖,是為黃帝姜妻,孟光,衛子夫,傅壽、陳衡哲、史良皆為有名的女人呢。魯班則有男女兩人名。近有亞男、勝男、招弟、順弟之類,則又是女名男性化的可識名了。
女名男性化還造成一個現象,即本為男人專用之字,由於廣為女名所借,漸至為女名用,而男人則退而不用了。象子、君原為男子有美德之稱,自有了西子、文君女稱之後,而今看來,觸目即是,子在日本幾乎成了女人的專有名了,什麼菊子、美子、秋子,傳播到中國,名子的女性也多了起來,君字就更不必說了,幾乎無處不“君君”。
以上七類,略述女名的類型及作法。那么,這女名到底有哪些與眾不同的的特點呢,若從人名的文化內涵上分析,有以下幾點值得研究。
〇、 重姓甚於重名,並文已述,此處不贅述了。
〇、 含有濃厚的禮教色彩和男尊女卑之文化觀念。
春秋時代,無論男女,皆有命名取字的禮俗。據《禮記》載,周代女子出生三個月後,也要與男孩子一樣命名,至於字,則“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儘管有了明文規定,可女子命名的情況當時就鮮有記載,後世也罕有繼承。從這種不管不問,不加重視的隨便懶散(抑或故意)態度中,隱約可見父權為中心後社會對女子的輕視。先秦以後,孔孟儒學的“唯小人與女人難養”之類蔑視女子的觀點,逐漸演變成“天下美女是禍水”、“妻子如衣服”等論調。漢代以後,儒學的重男輕女觀點又一次得以全面宣洩,此後幾千年,“女子無才便是德”、“貞烈節操”、“三從四德”等觀念像繩索一樣束縛著封建社會的女子,讓她們不敢有絲毫的不滿與反抗。如此一來,婦女只是男人的附屬品觀念深入人心,連皇妃、才女亦得遵循這一約定俗成的禮規。反映在名字上,很少有婦女的名字能得以保存和傳播,如劉邦的母親貴為皇太后,卻連姓名都未留下,司馬遷作《史記》時,只得稱之為“劉媼”。漢桓帝的鄧皇后,甚至連自己的姓都保不住,被桓帝“改姓為薄”,足見女性姓名之罕見了。
另外,女性的名字大多是象“姿、娉、妙、嫩、婷、妖、媛、怡、貞、淑、麗、美、佳或瓊瓊、燕燕、鶯鶯”之類陰柔字眼,均含有供男子賞玩之功用,或合於婦道節操之色彩。還有不少婦女的名字本身就含有明顯的男尊女卑觀念,如“亞男”、“順弟”、“招弟”等名字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為女孩取這個名字的本身就是鄙視女子,陪襯男子的。
第三,再來說被幽禁在香閨之中的女名。
女人的名字又稱閨名、閫名。所謂閨名、閫名,顧名思義,就是只在閨閫之間使用的名字。而且古代男女之間授受不親,就是女人與女人之間也沒有廣泛的接觸,除非親戚鄰裡間的交際,女人的名字是很少為人所知的,基本上應了“鎖在深閨無人知”之說了。
真正說起來,古代女人的名字,唯有行婚論嫁時才被正式使用,且不得不被陌生人知道。即使是婚姻大事,也不是一接洽婚事就爽爽快快地報上名去,“禮儀”的六禮,第一是用
,第二是納采,第三才是問名。就是說第一階段,男方覺得女方“甚得吾心”,於是帶上禮物,登門訪談,象做生意的甲方與乙方協談該不該成交一批生意一樣。談得投機了,於是彼此答應做親家,男方奉上禮,女方欣然接受,如甲乙雙方公事公辦地簽上契約似的。第二步是獻上聘禮,等於男(甲)方付出定貨款項。問名是在女家收受聘禮之後才進行的事情。可見,女方讓男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可約等於今天的男女雙方彼此奉獻自己的身體了。接下去是納吉、請期、親近,循序成為男家的人了。
女人出了嫁,名字並不隨女人一起上男家,而是保留在父母家使用。在夫家,除了夫妻在閨閫床第之間偶爾用用之外,其他時間一律束之高閣,秘而不宣。注意,夫妻間也只能是激動之後偶爾用用,因為古人講究“至親無名”,最親近的人,當面仍稱汝,對第三人稱伊,汝汝伊伊一行,足將女名陷入了汪洋大海之中。
那么,古代的普通女子,是否再沒有“出名”的時候呢?下列三種情況可得一見:一是吃了官司,當堂對薄時;二是離了人世,墓碑上保留用;三是當了祖宗,神主牌坊上掛名。除此三者,除非做了名女人,女名是不能走出閨門的。
要做名女人,從正道上講,須合於立德、立功、立字三標準。班昭、孟光是為以立德聞名;花木蘭、梁紅玉是為以立功出名;李清照、朱淑貞是以立字聞世。
不過,古代女子合乎上述標準的為數甚少,真正出名的大宗,乃源於斜道,所謂斜道。即發揮女性本身的優勢,投男人所好,依附男人而出名的,總結起來有三:
一曰有姿色,“天生麗質難自棄”,終於“一朝選在君王側”,楊貴妃,武則天、葉赫那拉氏皆入此列,這種名女人數量最多,是為“大腕”。
二曰有技藝,主要是指歌舞方面的天才,針繡女工不計入內,這在古人中有李師師、陳圓圓等。
三曰有才慧。能書會寫多愁善感的詩詞,投合士大夫的趣味。如蘇小妹、李清照等。
合乎以上三條加上正道三條而成名的女人,因為是女性的緣故,她的芳名在男性中心社會中,傳播得格外響亮。箇中原因,就不必細究了。
如今男女公開交際,女名和男名的使用空間一樣壯闊,但此時的男性中心地位依舊故我,如女人嫁給男方,依舊被人稱為某太太、某女士,許多拋頭露“名”的地方,如戶籍登記簿上僅以男人代表男女合一的家庭,無史以為鑑的女權運動者們真正要撐起“半邊天”來,恐怕還得經過數代人的努力呢。
漢族人名以外,世界各民族的男女之名用法和取法亦大多走過漢族人名差不多的路。受漢文化影響較深的日本、朝鮮,其男子美名多用威武、英俊、忠信、長壽之類的字眼,女子的名字則多是些嫻淑、文靜、優雅讀音柔和的字眼,男人多勇男、壽吉、秀武、武夫,女人則多順姬、玉子、由美、小百合等。
美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其人名也是如此,據研究,美國使用頻率最高的180個名字大致可分四類。
〇、 花鳥弱小動物類,約37個,其中除兩個屬於男性外,其餘全部是女性之名。
〇、 上帝和宗教一類的,約47個,約有38個是男性之名,據說人們心目中的上帝是強壯的男子漢。
〇、 搏鬥、武器一類,男女名之比為10:3。
四、學識、權威、名聲類,男女名之比為68:24,男名將近為女名的3倍。
從以上四類命名取字情況看出,男女的性別差異和社會地位、社會心理差別都在人名系統有所反映。女名的命運,正如女性的命運一樣,值得我們深思和自省。
西方大文豪莎士比亞曾在其著述中憤筆疾書:“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而今,幾百年過去了,女人及其名字仍不能在社會中坐上其應有的位置,我們期待著有一天,整個人類,包括男人和女人們都能站起來振臂高呼:
“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